第137章_刑事技术档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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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7章

  看不见的恶

  薛芃坐在那里发着呆,而网友们早就开始了一系列的讨论,很快炸了锅。

  不管是真的感同身受,来自受害者家庭的网友,还是键盘侠,这个帖子都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。

  下面很快有人说,j城就是江城,江城还真有几个癌症村,其中有一个原来是长寿村,但这二十年污染特别严重,几乎八成人都有问题,只要一查就是各种癌。

  有人说,自己家里人就有得癌症的,就是那几种癌之一,还有朋友的家长也有得的,现在真是一想起来就恨啊,想找人说理,都不知道找谁,这些万恶的资本家,他们污染了环境,还得我们普通人得了富贵病,他们却赚的印满钵满!

  自然,这下面有人赞同,也有人反驳,说这话太偏激,也太绝对了,怎么证明的癌症就是因为环境污染啊,这些数据有没有依据啊,靠谱不靠谱啊,会不会是随便编的,故意煽动民心啊?再说了,工业污水只是一部分,生活污水怎么不说啊?

  在这些你来我往的言论之间,还有人说,因为历史监管的原因,工业废水处理设施历来就比较差,过去重视程度不高,大多数企业都是以通过环保验收为目的,也就是说“应试”心态,只要达标,就开始放飞,降低运营维护,有的干脆不维护了。

  换句话说就是,维护要花不少钱,要是没有人监管,干嘛维护,偷偷摸摸排放到河流湖泊里也没人知道,等到有人查了,我再临阵磨枪。

  下面很快就有人跳出来说,现在工业废水的检测,很多都是交给第三方机构来做,这已经是大趋势了,现在又有“水十条”出台,第三方模式可能会大力推广,这两年环保监管日趋严格,就会逼着污染企业实施污水处理的提升改造,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的。

  只不过污水治理和环境恢复的过程是很漫长的,污染是一瞬间,修复都是十几年到几十年。

  很快,帖子里就有人提到霍氏集团。

  ——我听说,霍氏就是靠化工厂起家致富的?最早就是个小厂子,后来折腾品牌,传统产业做完了又做新兴产业,才有了今天的王国。

  ——是啊,再后来这家企业就开始回馈社会,还投资了好几家第三方检验机构,什么生活污水、工业污水、商业污水都包括,还资助新兴厂家的设备采购、工程建设、投资运营和污水处理。总之行内都说霍氏是天使投资人。

  这时,就有人阴谋论了,那要是排污企业和第三方检验机构、污水处理企业串通一气,又该怎么办?

  网友们纷纷思路,还有人异想天开的说,只要查查第三方检测机构,平时都有哪些业务往来,再去验一下他们验过污水,看结果是否造假,给附近的生态环境有没有造成破坏,那就行了。

  其中还不乏一些网友,去市政府、环保质监部门、水利局、地质物理研究所等等微博,包括霍氏集团的微博,让他们出来给个说法。

  更有网友去人肉搜索二十年前的x先生到底是谁。

  话题一度歪楼,到后来又有人把楼正回来。

  ——二十年前,x先生到底是挡了谁的路?车祸到底是意外,还是人为?

  ——既然都说是挡人路了,我赌是人为。

  ——这么“杀伐决断”,看来挡的财路还不小啊,查查看这二十年间有哪几家化工企业腾飞?

  不会儿就有网友人肉出来几家,除了霍氏集团,还有另外几家,只是规模都相对较小。

  网友们又开始开脑洞。

  ——(弱弱的说)如果我曾经做错事,被人抓着了,我把这个人杀了,等我成了富可敌国的企业家,我再回馈社会,为环保事业做贡献,洗清罪孽……大家觉得这个思路怎么样?

  ——可以可以,人前慈善人后作恶。

  ——哎,反正都过了二十年了,还能掀出什么浪花啊?多做慈善,多建寺庙,“赎罪”的方式可太多了,有钱就行。

  ……

  网友这些言论,此时的薛芃并没有看到,她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发呆了多久,脑子里乱哄哄的,眼前一阵阵出现色块和斑点,耳边什么都听不到。

  她的心里只有一道疑问,父亲是死于车祸?

  什么车祸?

  而她的大脑就在这时做出最诚实,也最直接的反应,将一直藏在她记忆深处的车祸现场翻出来,填满整个思路。

  那时候她多大?五岁还是六岁?

  总之,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大火。

  先是两车相撞,然后是漏油、爆炸,车子烧了起来,里面的人很快就成了焦尸。

  也就是在同一天,家里来了好多人,大家脸色都很难看,母亲张芸桦哭的尤其伤心,还有很多人在安慰她,和她一起哭。

  那天,她的父亲薛益东也去世了,大人们告诉她,是因为生病。

  等她长大一些才听张芸桦说,薛益东是死于心脏病。

  薛芃闭上眼,努力地回想着那天的场景。

  可是那时候她太小了,能将车祸记到现在,也是因为那场景太过恐怖,才在她的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。

  至于更多的细节,她只记得撞在一起的是一辆货车和一辆小轿车。

  那车祸,就发生在她家附近,会不会……

  会这样巧吗?

  对了,可以问交通大队,虽然过了二十年,只要事故档案没有丢失,后续录入到系统里,也许还能查到……

  薛芃倏地睁开眼,就在这时,她的手已经下意识伸向桌子,要扶着桌沿起身。

  这个动静,却不慎将咖啡杯打翻。

  “啪啦”一声,碎了,溅湿了裤子和鞋,可薛芃一点感觉都没有。

  但也因为这个声音,耳边的鸣笛声忽然不见了,她的意识也跟着回来,然后就听到孟尧远问“你没事吧,有没有烫着,快出来……”

  孟尧远拉着薛芃的胳膊,将她拽出桌子。

  薛芃脚下踉跄着,往后错了几步,孟尧远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,煞白。

  孟尧远愣了“你怎么了?”

  薛芃就立在那儿,瞪着地上的碎片和咖啡渍,一言不发。

  孟尧远也跟着慌了“薛芃,你可别吓我啊,你看我,看着我!”

  就在这时,痕检科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。

  风跟着涌入。

  孟尧远刚看过去,陆俨已经大步走到跟前,他握住薛芃的肩膀,用了力。

  薛芃身体一震,一下子醒过神,脚下缓慢的转了半圈,就被陆俨带进怀里,他的手一下下拍在她背上轻抚着。

  陆俨一个字都没说,眉头紧紧皱着,眼里色泽深沉,透着担忧和不可置信,可他到底是旁观者,就算看到帖子里透露的内容如何的触目惊心,他的感受都不会比过薛芃的十分之一。

  陆俨和孟尧远的眼神对上,孟尧远已经傻了,而且不知道该如何表达,只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。

  那帖子里说了什么,引起薛芃这种反应,而陆俨直接刮过来了?

  站在孟尧远的角度,只能看到薛芃安静的贴在陆俨怀里,她搂着他的腰,肩膀细细的颤抖着,也不知道是害怕,还是在哭。

  然后,孟尧远听到陆俨说“先坐下来定定神,你需要喝点热水。”

  孟尧远一愣,连忙说“我去倒。”

  随即头也不回的出了痕检科,直奔茶水间。

  谁知孟尧远刚进茶水间的门,就迎上姚素问。

  姚素问就站在台子前,低着头正在刷手机,咖啡机上还有一杯已经装满却没有拿下来的咖啡。

  听到动静,姚素问抬头。

  两人都是一愣。

  一阵尴尬,孟尧远轻咳了两声,抓了抓头,姚素问则别开脸,将咖啡杯拿下来。

  擦肩而过时,姚素问又停下来,转头看到孟尧远拿了纸杯,好像要倒热水。

  姚素问顿了一秒,终于忍不住问“薛芃她,没事吧……”

  “啊?”孟尧远愣了。

  姚素问又晃了晃手机,说“我在看sillytalk的帖子,下面已经有网友人肉出来了,说x先生就是薛益东。”

  孟尧远“……???”

  ……

  另一边,薛芃已经坐下,她也逐渐调整情绪,一边整理着思路,一边跟陆俨说话。

  陆俨就蹲在她面前,握着她的手,安抚着她。

  薛芃说“你帮我看看我的思路对不对,有没有哪里漏掉的。待会儿我就给交通大队去个电话,问事故档案的事,哦,不,不行,还要走手续,今天来不及了。那这样,下班了我先回家,问我妈是怎么回事,也许帖子里都是乱说的,我分明记得我爸是心脏病突发,是……”

  薛芃语速很快,说到这里自己又突然停下来,似乎是意识到哪里不对了。

  这时,就听到陆俨叹了口气,随即问“心脏病突发,是家里人告诉你的?”

  薛芃点头。

  陆俨又问“那时候你多大?”

  薛芃想了下“也许七八岁吧,我不记得。”

  陆俨沉着眉眼,没说话。

  隔了几秒,薛芃说“我刚才试图回忆追悼会那天发生的事,比如遗体告别之类的,可是我完全没有印象……”

  直到陆俨捏了下她的掌心,说“这件事,你的确应该回家问个清楚,也许对方资料有误。还有,待会儿你不要开车,叫个车回去。回去之前先给阿姨打电话,跟她确定好时间。这会儿也许阿姨还和常叔叔在一起。”

  薛芃跟着点头“你说的没错,我现在脑子很乱,不适合开车。”

  陆俨抿了下嘴唇,看了眼墙上的挂钟,随即说“我不能多待,也不能陪你回家,队上有任务,我必须得去一趟。你一定冷静,把事情问清楚,别着急,会有答案的。”

  薛芃再次点头“嗯。”

  陆俨话落便起身,又嘱咐了两句,抬脚走出痕检科。

  孟尧远后脚就回来了,眼里写满了惊讶,进来后却小心翼翼的,将热水放在桌上,措辞说“那个,你现在怎么样……”

  薛芃比刚才情绪好很多,抬眼间摇了下头“我没事。”

  孟尧远却不敢尽信“呃,我看帖子下面有网友人肉说……”

  薛芃却将孟尧远打断,起身时拿起包和手机,说“尧远,我不能和你多说了,我得赶紧回家一趟。”

  “哦,好,好,那你先走。”孟尧远忙说。

  薛芃扯了下唇角,很快离开科室。

  ……

  薛芃就按照刚才说的,先叫了车,然后给张芸桦拨了电话,问她在不在家。

  正巧,张芸桦前脚刚进门。

  薛芃顿觉归心似箭,和张芸桦约好了这就回来,一起吃晚饭,却对网上的事半个字都没提。

  张芸桦不疑有他,很快应了。

  这之后,就是十分煎熬的三十分钟,那每一分都过得很慢。

  薛芃又把帖子翻出来,从头看了一遍,翻到下面的留言时,也看到了网友们人肉的结果,“薛益东”三个字直接贴了出来,还包括他的生平。

  直到车子抵达目的地,薛芃快步回家,进门时,见张芸桦正在厨房里削梨。

  张芸桦还说“你啊回来的真是时候,我打算蒸梨,放点百合,咱们一块儿吃,这两天都有点上火,吃个梨……”

  说到这,张芸桦一顿,又笑了“瞧我,哪能分梨吃啊,还是削两个,分开蒸。”

  薛芃洗了手,面色很沉静,走上前将刀和梨一起接过来,说“我来吧。”

  张芸桦又去准备别的材料,将鲜百合拿出来洗干净,一片片撕开,又翻出黄糖和炖盅。

  薛芃将梨切块,同时若无其事的问“对了,妈,爸爸当年车祸后,单位给了多少抚恤金,还有车祸赔偿拿到了么?”

  张芸桦手上的动作停住了。

  薛芃看着她拿着百合,一动不动,眼皮也跟着往上抬,直到对上张芸桦的眼睛。

  两秒的停顿,张芸桦叹气道“你已经知道了。”

  果然……

  真是车祸。

  sillytalk没有说谎。

  连外人都知道的事,而她却被瞒在鼓里。

  薛芃深吸一口气,并没有道出帖子的事,也没有直接问车祸的细节,怎么发生的等等。

  此时此刻,她的冷静一下子跑回来了,脑子也飞快的转起来,想着既然张芸桦会从根上隐瞒,那么她如果问车祸怎么回事,张芸桦恐怕还会遮掩,倒不如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。

  还有,跟交通大队调档案一事,方才也是她太着急,忽略了实操上的问题。

  她权限不够,理由也不够充分,怎么调,找谁调,难道直接告诉人家,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车祸去世的,想证实一下?

  思及此,薛芃问道“为什么瞒着我?”

  张芸桦垂下眼,又一次叹气“你小时候精神出了点问题,你还记得吧?”

  “嗯。”薛芃应了。

  张芸桦“一开始我没有跟你说,你爸是怎么离开的,因为还太小,我说了你也不明白,那时候我的情绪也很差,顾不过来你和薛奕。再后来差不多过了两年,你懂事了,也明白‘死亡’意味着什么,你来问我你爸爸是怎么走的,可是我却不能把真实原因告诉你……”

  张芸桦说话很慢,薛芃却耐心十足,听着她一点点梳理过去的细节,并不打断,同时在脑海中重组整个脉络。

  张芸桦接着说到薛芃的精神问题,就是从五到六岁那年目睹了车祸开始的,而后时常做噩梦,睡眠质量很差,还会头疼,会梦游。

  这些片段薛芃都是记得的,而她心里也渐渐有了答案……

  直到张芸桦说“如果我那时候告诉你,导致你精神出现问题的车祸,就是带走你爸爸的那次,我只怕你会立刻疯掉,所以我不能说,我甚至连‘车祸’两个字都不敢跟你提,就怕刺激你,令你的病情加重……”

  薛芃垂下眼,站在那儿不动,她手上的刀也停了。

  这一次,没有耳鸣,也没有头晕,她只是两眼发直,出神地盯着菜板,听着张芸桦诉说这里面的苦衷。

  而后,张芸桦也提到了薛奕,说薛奕因为比她大两岁,是知道真实情况的,所以她们就说好了,不在你面前提到车祸的事,在这个家里,薛益东就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。

  还有常智博,张芸桦也打好招呼了,绝不能说漏嘴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张芸桦话落了。

  薛芃的眼睛也眨了一下,随即再度握紧刀,将余下的梨切好。

  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,只能听到刀落在菜板上的声音,利落而有节奏。

  然后,薛芃开口了“那次车祸,调查结果是什么?”

  她的声音很淡,听不出一点情绪起伏。

  张芸桦见状,也没有多心,便说“意外。”

  “您相信?”薛芃问。

  又是几秒的沉默,张芸桦的声音也沉了“不相信又能如何,我手里没有证据啊。而且这是当时的交通大队调查后的结果,那时候技术又有局限,不像你现在你做痕检,你赶上了好时候,是科技时代。你做警察,应该也知道就算是现在,也有很多案子因为证据不足,没办法继续,何况是二十年前。”

  的确,二三十年前出现过很多悬案和冤案,有技术的局限,也有人的草率,种种原因。

  别说是薛益东的案子了,就是十年前陈末生的案子,明明漏洞百出,还是令他做了十年冤狱。

  当然,车祸虽然属于非正常死亡,可薛芃却不是因为这两个字才想到可能是人为,而是因为sillytalk的描述逻辑。

  自然,x先生做的事,对百姓是有益的,却也在无形中挡了某些人的财路。

  很不幸,x先生在2000年的九月,因车祸身亡。

  这两句话读下来,任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一次意外,sillytalk就差直接点出“人为”二字了。

  薛芃吸了口气,忽然问“我爸生前也有不少在政府做事的朋友,还有您的关系,如果您真觉得我爸的死有蹊跷,一定会有门路去问,为什么……”

  可是薛芃的话没有说完,就被张芸桦打断了“要是没有你们俩,我上天下地,也会讨个说法!”

  张芸桦的声音一下子扬起来,透着压抑许久的愤懑。

  薛芃一下子愣住了,只盯着她。

  张芸桦一向温和,她很少疾言厉色。

  可是这一刻,薛芃却在她眼里看到了不甘、愤怒,以及无可奈何。

  薛芃心里瞬间涌上愧疚,自觉不该这样去质问张芸桦,无论是作为妻子,还是母亲,她都无可挑剔。

  可是说到底,薛家是没有权势背景的,哪怕薛益东曾经是某个领域的风云人物又如何,人死如灯灭。

  如果那是意外,自然无可辩解,如果那不是意外,薛益东生前的朋友们谁又敢挑头去讨说法呢,谁没有家人,谁又不惜命?

  薛芃自问接触过不少案件,有的一辈子都没有答案,有的凶手始终逍遥法外,有的因为种种利害关系而草草结案。

  哪怕是薛芃自己,也是薛奕案件的当事人之一,十年过去了她都不相信方紫莹是凶手,而她还是警察,她都没办法替薛奕做点什么。

  那么当年的张芸桦呢,她又能如何?

  薛芃咽了下喉咙,轻声说“妈,对不起。我不该质问您。”

  张芸桦也渐渐平息下来,声音平和了,还带着一点哽咽“我不是怪你质问我,我也是因为这些年太多事压在心里,一时难受,拿你撒气。”

  “不是的,是我不好。”薛芃心里更难受了。

  张芸桦很快洗了手,抹了下眼睛,背对着薛芃说“小芃啊,事情过去就过去了,你现在有好工作,有前途,还有陆俨这个男朋友,妈妈觉得非常好,也希望家里不要再出事了。我知道你执拗,有时候会认死理,可你看,你小时候精神那么不稳定,你现在都好了,你可别再因为这些事影响自己,尤其是……千万别像小奕那样。”

  千万别像小奕那样?

  薛芃一怔,下意识转头,看向张芸桦的侧脸。

  然后,就听到张芸桦说“小奕性格棱角太多,做人又尖锐,很容易伤人伤己,老薛的事,她就一直放不下,虽然她很少提,可是我知道,她对法律感兴趣是因为什么……”

  薛芃张了张嘴,就站在那里,听着张芸桦从没有吐露过的事实,随即又回想起sillytalk今天发的帖子,一开始提到的先是“女神”,进而才提到“女神”的父亲x先生。

  直到薛芃找回声音,忽然问“妈,我姐的死,你相信凶手是方紫莹么?”

  张芸桦的背影明显一僵。

  薛芃看在眼里,心头仿佛被人捏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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